最近在读莱奥帕尔迪的散文选集《道德小品》,也重读他的几首诗。
说来有点可惜,这位在整个意大利文学史上都是极其重要的诗人、作家,仅有极少作品被译成中文出版。我手上这本商务印书馆的选集,选译了《道德小品》的10篇和《随感录》的几页。《道德小品》原版为24篇哲学对话录、散文;《随感录》是诗人在1817-1832年间写下的日记,记录了他那六年间的思考碎片,原文在四千页以上。还有之前在图书馆看过一本名为《无限》小册,翻译了他的10首诗,其中《无限》一首,四位名家四种译本。一本小小的散文选集,加上一本单薄的诗歌选集,都是上世纪末纪念诗人诞辰200周年的时候出版的。而新的千年呢?莱奥帕尔迪所在何处呢?
(另外,还看到两个名为《时尚和(与)死亡的对话》的译本,但应该是从英文译过来的,大陆版收录了《道德小品》的11篇,台湾版20篇,都不是全译本。)
读了他的散文,才更进一步理解他的诗歌。但是莱奥帕尔迪不太容易读,一方面,作为十八世纪上半叶的诗人和作家,如果看原文的话,他所用的语言和现在的有些距离,有些词现今不再使用,或书写方式不同;另一方面,他是非常渊博的学者和读者,他的作品展现的是他关于哲学、心理学、古典文学、天文学的沉思,内容复杂而深邃。
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非常悲观、忧郁的诗人,全人类全宇宙注定的“不可能的幸福”的命运,是他诗歌中永恒的主题。后来看到罗大里在《幻想的文法》里写道,通过莱奥帕尔迪,我们也能学到乐观精神。吕同六老师也说,莱奥帕尔迪认为一切皆是空幻与虚无,“却在你的胸膛点燃起不可抑制的希望之火”(2022.02.16注:此处应为叔本华,吕同六老师在一篇演讲稿中引用了他的文字)。读了他的散文,我才明白作为一位“悲观主义”诗人,莱奥帕尔迪悲观而不消极。
重新读了《无限》这首诗,这应该是我读的第一首莱奥帕尔迪的诗歌。诗歌写于1819年,年轻的诗人病情恶化,又极度想要从家乡和窒息压抑的家庭环境中逃离。诗人写独坐院中,透过遮挡了他视线的篱笆,想象进入了无限的世界。
第一次读的时候,我住在意大利一座中世纪小城,尽管是依靠步行就可以丈量的小小城市,但在城中晃荡,到处是中世纪的遗迹,我的目光总是不知应落何处,对我来说,那里的一切都太耀眼了,“却丝毫没有使我感到在家乡的淡淡的微薄的春意的欢欣(格里格)”。于是我常常透过房间的窗户,静默注视窗外的一方天空,屋檐、烟囱、鸽群,四面传来的教堂钟声此起彼伏,这被窗户框起来的视野让我的心安定下来。我脑中不断重复着他的诗句,诗歌描绘的体验,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——在小小的村落里,总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,目光穿过院子,视线停驻在门外所及的一方视野,那时不知世界之大,不知以外的地方还有无数的村庄和城市和国家;没有书;但那一方天穹却予以我无穷的幻想,我在那极有限空间里作最初的永恒的探索。
《无限》这首诗有好几个中译本,除了98年出版的小册子《无限》中的吕同六、王焕宝、钱鸿嘉、飞白的四个译本,还有诗人黄灿然的转译自英文的版本。我还看到一个张崇殷的译本,我更喜欢最后这个,尽管转译自英文,但更多地保留了原文的结构和节奏,下文都是引用张的译本。
原诗共十五行,每行长度相等,均为无韵(没有完整韵)的十一音步的诗句(endecasillabi)。诗歌运用了很多enjambement(跨行连续),如interminati/spazi(“苍茫的/空间”)、sovrumani/silenzi(“超乎尘世的/沉默”)、quello/infinito silenzio、la presente/e viva、questa/immensità等;以及很多连词e(表示“和”);使得这首诗篇幅虽小,读起来却有一种不断延伸、向外扩展的感觉。
在莱奥帕尔迪的诗作中,时态的变化非常重要,但是译成中文后难以体现。《无限》第一句用了远过去时fu和有点相互矛盾的副词sempre(“总是”),接着写篱笆遮挡视线用了现在时态,这种快速的转变让人措手不及。除了第一个动词,后面全是现在时。那座小山丘令诗人感到亲切是遥远过去的状况(现在不是了吗?),而诗人静坐凝望、突破篱笆沉入无限是当下的常态。
“无限”是莱奥帕尔迪诗歌中非常重要的概念。在《杂感录》一篇名为《论享乐(la teoria del piacere)》的长文里,诗人讲到,人的灵魂注定会追逐幸福,人生而有欲,这种欲望是没有尽头也没有限度的,直至人的死亡或灭绝。然而,现实中的一切皆有始有终,皆有限度,现实中所找到的一切物质无法满足人这种无穷无止的享乐欲望,因此在现实中不存在真正的幸福——那是虚无的;而只有在虚无中、在想象中,才能获得无限的快乐。
通过有限的现实空间进入无限的想象空间,便是《无限》这首诗所描述的。诗人在《杂感录》里解释,当视野局促在有限的空间中,灵魂不易被现实所束缚,而更能自然地进入想象和无限之中。给现实的空间越小,留给想象力的空间越大,灵魂才能突破物质世界的阀门。诗人肉体停驻(sedendo,“坐着”),而灵魂在无尽中神游。“就是这样/广袤无限之中浸没我的思绪:/在如是海上沉骸该会那样甜蜜。”这样近乎毁灭式体验,危险又令人着迷。尽管中途被现实的风声打扰,诗人有过短暂的惊惧:“那里我的心/不由得惊悸起来。就像疾风/我听到草木间的窸窣”;但很快,想象的世界占据了现实的世界,诗人的思绪迷失在无限的虚无中,从现实的喧闹中投入超凡的静默,越过现实的苦涩获得甜蜜的安慰。
在莱奥帕尔迪那里,超越不幸的定命、获得幸福的渠道是想象,是希望、回忆,是诗歌的暧昧与不确定性,因为虚无中可以寻找到一切;在罗大里那里,是童话中的幻想(la grammatica della “Fantasia”),也许这就是罗大里说那句话的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