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记11:继续谈卡尔维诺的“轻”与《看不见的城市》

继续,继续,写卡尔维诺。

《美国讲稿》里第一篇《轻》让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写在1920年的一首诗:

“沉重与轻柔,相像的姐妹,
蜜蜂与黄蜂吸吮沉重的玫瑰,
人死了,热沙冷却,
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。

啊,沉重的蜂房与轻柔的网。
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!
这世上只有桩黄金的心事:
让我摆脱你的重负,时间。

我饮着黑水般浑浊的空气。
时间被犁过,玫瑰是泥土。缓缓的
漩涡中,沉重而轻柔的玫瑰,
玫瑰的重与轻编成双重花环。“
(北岛/译,摘自《时间的玫瑰》)

写生命的轻与重。德国作家恩德在《毛毛》里说过,时间的本质是生命。它沉重——“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”,它也轻盈——“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”;重与轻编织成生命的花环,两者无法割舍,相互转化。和《毛毛》里类似,时间-生命以花的形象存在。

卡尔维诺在《轻》开篇里写道,他讲“轻”,并不是忽略“重”,只是觉得于“轻”有更多的笔墨可着。事实上,他在阐释“轻”的过程中,也常常不免讲到轻与重的关系。

什么东西是“重”的呢?

卡尔维诺用神话故事来解释:我们生存的世界是沉重的,它正在经历一场缓慢的石化(pietrificazione),而生活的每个维度都无法避开这一进程,每个人都面对着无可避免的生命之重,如同谁都无法逃离美杜莎的目光。

唯一能够战胜美杜莎的是英雄帕修斯(Perseo),他不去直视这种目光,而是通过间接的方式——铜盾上美杜莎的镜像,依托那些轻盈的物体——长着翅膀的鞋、风、云等,最终砍下了美杜莎的头。从美杜莎的血中生出飞马柏格索斯(Pegaso)——重与轻发生了转化,当帕修斯轻轻放下那头颅,与之相接触的海草由于石化而变成珊瑚,成为水泽仙女们的头饰——轻盈的柔美与沉重的可怕再次发生了转化,由此可看出轻与重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。

回到《看不见的城市》,这本书第一版封面就是一座漂浮的石头城(画作《比利牛斯山脉的城堡》)。在小说里,卡尔维诺没有选择去直视现实的“石化”的城市,他剥去城市重重的躯壳——那些沉重的古迹、历史等等,把目光转向了轻盈的、细微的东西,筑建出一座座拥有着现代城市普遍的光辉的想象之城。这些城市,尽管是超越现实的,但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城市的影子,甚至构筑出属于自己的回忆与想象中的城市,找到能够在处于危机的现代城市中生活下去的理由。

整本小说的结构是细碎而统一的。卡尔维诺在一场演讲中(后来收录于书的前言),谈到他的写作过程。他随身携带着多个文件夹,记录下各种灵感片段,其中一个正是关于想象的城市的。当这个文件夹装满了纸张的时候,他便开始考虑赋予它一种连贯、完整的结构,使它成为一本书。他为这些城市命名、划分系列,并借用了马可波罗的故事,以马可波罗和忽必烈的对话将这些城市碎片串联起来。这本“诗的书”,没有传统小说的那种叙述元素,不是呈线性分布的。每一篇都精巧短小、相对独立,显得轻盈。对读者来说,阅读它并不艰难负重。多面体的结构,使它像一座拥有多个入口或出口的迷宫,你可以自由穿行其中,设计出属于自己的阅读路线,可以轻易地在某一处开始,也可以轻易的在任何一处结束你的阅读旅程。

头痛得厉害,就写到这里先。

书:《时间的玫瑰》,北岛/著,中国文史出版社,2005
《毛毛》米切尔·恩德/著,李士勋/译,二十一世纪出版社,2009
《Lezioni americane》,卡尔维诺/著,Mondadori出版社,2017
《Le città invisibili》,卡尔维诺/著,Einaudi出版社,197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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