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记27:莱奥帕尔迪 | 幸福是痛苦的停歇

再读莱奥帕尔迪,我发现,他的悲观主义,一是悲观而不消极,二是它有一种悲壮在里面。

同时,我也常常苦恼自己所知有限,不了解欧洲古典文学、哲学、心理学、天文学等等;又懒。可是后来的那些作家们,总是受到从前的作家、学者的影响。更别说莱奥帕尔迪这位从小就浸润在书房里的学者,他涉猎广泛,精通多语,年仅十几岁便编写了一本天文学史。

文学不只是文学。每次读莱奥帕尔迪,我都怀疑自己,理解了几分,又误解了几分。

《暴风雨后的宁静(La quieta dopo la tempesta)》和《乡村的星期六(Il sabato del villaggio)》是莱奥帕尔迪较为后期的两首诗,都写于1929年。这两首诗的基调更加地温柔平静,没有直接抒写痛苦,而是写虚幻的幸福与无望的等待——这两个是莱奥帕尔迪诗歌中非常重要的主题。

两首诗都描写了宁静悠然的乡村风光,也许有莱奥帕尔迪故乡雷卡纳蒂(Recanati)的影子。同时,乡下的生活又往往是安定单调、循环往复的。

《暴风雨后的宁静》写的是暴风雨结束后,风吹云散,天空放晴,村庄里的动物、居民回归原来的生活轨道,每个人都心生愉悦,好像忘记了过去的悲伤。

可是诗人接着写道,欢乐是痛苦之子,是从过去的恐惧中结出的虚幻果实;这种徒然的喜悦,也能让憎恶生活的人开始畏惧死亡(“Piacer figlio d’affanno;/gioia vana, ch’è frutto/del passato timore, onde si scosse/e paventò la morte/chi la vita abborria;”)。

之后,他又像在《致席尔维娅》中那样,直接与造物主(自然)对话。《致席尔维娅》里,莱奥帕尔迪的质问是悲怆愤懑的——自然,你为何欺瞒你的子孙?但在《暴风雨后的宁静》里,他用了嘲讽的语气:慷慨的自然,这种从痛苦中短暂逃离所带来的快乐,便是你给世人的施舍!被众神所爱的世人,若在痛苦中施与你片刻喘息,你便知足;你将有福,若死亡治愈你一切悲伤。(“O natura cortese,/son questi i doni tuoi,/questi i diletti sono/che tu porgi ai mortali. Uscir di pena/è diletto fra noi./Pene tu spargi a larga mano; il duolo/spontaneo sorge e di piacer, quel tanto/che per mostro e miracolo talvolta/nasce d’affanno, è gran guadagno. Umana/prole cara agli eterni! assai felice/se respirar ti lice/d’alcun dolor; beata/se te d’ogni dolor morte risana.”)

对于诗人来说,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,幸福只是建立在痛苦的让步之上。造物主赋予人类生命和无休无止的追求幸福的欲望,却不在现实中提供满足它的事物,它对众生充满恶意,无动于衷,没有上帝的怜爱拯救人于痛苦之中。唯有两条通往“幸福”的道路,一个是“暴风雨的停歇”,是痛苦与痛苦之间的短暂喘息片刻,此时人误以为厄运终结,忘却过往的悲伤,甚至开始热爱生命、畏惧死亡;另一条路是死亡,是痛苦永恒的中止,但是死后并没有极乐世界,只有对痛苦的豁免。在这一点上,莱奥帕尔迪和曼佐尼是非常不同的,曼佐尼《约婚夫妇》的结尾里,主人公说,只要相信上帝,幸福的生活总会有的。

另一首诗《乡村的星期六》写日暮时分,少女采摘玫瑰与紫罗兰,为明天的节日做准备;老妪眺望夕阳,讲述她以往节庆里的风光。少女和老妪,一个在等待未来,一个在回首过往,她们所期待的都不在当下,而在远方。少女是老妪的过去,老妪是她的未来。莱奥帕尔迪描绘两人命运的对称,说明幸福的不可能。正如他在《杂感录》里写的:“在人们的记忆中,过去比现在更加美好,正如未来,在人们的想象中,比现在要好得多。原因何在呢?因为在人们的观念里,唯一的现在有其真实具体的形态,是真实的唯一的体现;凡真实的,皆是丑陋的。”

这倒让我想起许地山的短篇《商人妇》,里面的女主人公说:“先生啊,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:你造作时是苦,希望时是乐;临事时是苦,回想时是乐。我换一句话说: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;过去、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。”眼前是困苦,过去、未来、希望是快乐,这句话是否能作为莱奥帕尔迪悲观主义哲学的一种注脚呢?

《乡村的星期六》后面写夜幕降临,一轮新月升起,阴影重现,随着皎洁月光的移动,自山丘、屋顶缓缓落下(“Già tutta l’aria imbruna,/torna Azzurro il sereno, e tornan l’ombre/giú da’ colli e da’ tetti,/al biancheggiar della recente luna.”)。还记得,莱奥帕尔迪的故乡雷卡纳蒂就是一座坐落在山丘上的乡镇。卡尔维诺曾在《美国讲稿》里盛赞这一段对月亮的描写,把它作为文学轻盈特质的典范。诗人说,这是七天中最快乐的时光,而明天的节日将带回往日庸常的悲哀。

诗歌的结尾和之前的不太一样,诗人没有再同自然对话,而是劝导年轻人,莫因你所等待的“节日”迟迟未至而焦苦,要享受当下的时光,至于其他的,他选择知而不言(Altro dirti non vo’; ma la tua festa/ch’anco tardi a venir non ti sia grave.)。朦胧轻盈的月光把沉重的痛苦掩盖,诗歌以诗人的沉默结束。在《杂感录》里,诗人说,科学家和哲学家用精确的语言揭示事物本来的面目,而诗人和作家的任务是以模糊、不确定的语言掩藏它们。

在莱奥帕尔迪的笔下,命运注定悲伤,人生皆虚无,但是就在那虚无中蕴藏了诗意。就像在《卖历本的小贩和过路人的对话》中,他也没有直接地去揭穿小贩的天真幻想,而是买下最好的历本,往前走向新的一年。正是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陡然发觉莱奥帕尔迪的悲观里,有一种悲壮在里面——因为他尽管知道面前的路皆是虚无,他也径直往那虚无中走去。

附:
《La quiete dopo la tempesta》
《暴风雨后的平静》 吕同六/译
《Il sabato del villaggio》

4 条评论

  1. 看了莱奥帕尔迪的简介,真真具有大作家体弱多病的特质….他的悲观主义好像也受到了同时代的叔本华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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